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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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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2 20:45: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简介】

  唐山地震是20世纪十大自然灾害之一。1976 年7月28日3时42分发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河北唐山的地震。震级7.8级,震中烈度Ⅺ度。同日18时43分,在距唐山40余千米的滦县又发生7.1级地震 ,震中烈度Ⅸ度。这次地震发生在工业城市,人口稠密,损失十分严重。唐山市区建筑物多数基本倒平或严重破坏,铁轨发生蛇形扭曲,地表发生大量裂缝,还有喷水冒沙、塌陷,震前伴有发光现象。242769人死亡,164851人受伤。邻近的天津也遭到Ⅷ~Ⅸ度的破坏。有感范围波及辽宁、山西、河南、山东、内蒙古等14个省、市、自治区,破坏范围半径约250千米。震源物理的研究表明,该震的震源错动过程较复杂。

  强烈的地震使交通中断,通讯瘫痪,城市停水、停电,抢修通讯、供水、供电、恢复交通等生命线工程是唐山救灾的最紧迫的任务之一。中央据此迅速布置了各专业系统对口包干支援的任务。邮电、铁道、交通、电力、市政建设等部门立即行动,保证了上述系统工程恢复和重建的顺利进行。地震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阴雨连绵,人畜尸体迅速腐烂,疫情非常严峻,防疫工作采取突击治疗、控制疫病传染源、改善环境、消除病菌传染媒介、预防接种、提高人员抵抗力的综合措施,实行军民结合、专群结合、土洋并举的办法,把疫病消灭在发生之前,从而创造了灾后无大疫的奇迹。


【现场】
  历史将永远铭记地球的这个坐标:东经118.2°,北纬39.6°。

  人类将永远铭记历史的这个时刻:公元1976年7月28日,北京时间凌晨3时42分53点8秒。

  唐山市地下的岩石突然崩溃了!断裂了!仿佛四百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十六公里处的地壳中猛然爆炸!

  唐山上空电光闪闪,惊雷震荡;大地上狂风呼啸。在强烈的摇撼中,这座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在顷刻间夷为平地。
整个华北大地在剧烈震颤。

  天津市发出房倒屋塌的巨响,正在该市访问的澳大利亚总理被惊醒;北京市在摇晃不止,人民英雄纪念碑在颤动,天安门城楼上粗大的梁柱发出断裂般“嘎嘎”的响声。

  在华夏大地,北至哈尔滨,南至安徽蚌埠、江苏清江一线,西至内蒙古磴口、宁夏吴忠一线,东至渤海湾岛屿和东北国境线,这一广大地区的人们都感到异乎寻常的摇撼。强大的地震波,以人们感觉不到的速度和方式传遍整个地球。

  美国阿拉斯加帕默天文台骤然响起了扣人心弦的警钟,阿拉斯加州上下跳动了八分之一英寸。美国全国地质调查所称:中国北京东南一百英里,北纬39.6°,东经118.1°,在天津附近,发生8.2级地震。

  日本宣布,中国发生7.5至8.2级地震。震中在内蒙古地区,即北纬43°,东经115°。

  瑞典宣称,中国发生8.2级地震。

  香港的英国皇家天文台宣布:中国发生8级左右的地震,震中在北纬39.6°,东经118.1°,距唐山极近。

  中国台北中央气象局称中国发生8级地震。

  中国新华社于7月28日向全世界播发如下消息:新华社1976年7月28日讯:我国河北省冀东地区的唐山——丰南一带,7月28日3时42分发生强烈地震。……

【大自然警告过】
  似乎是一场无法预料、无法阻止的浩劫,可是大自然又确实警告过,这些警告使那些灾难发生后重新收集资料的那些地震学者们,感到毛骨悚然和深思。只是,对于“7.28”来说,这一切都太晚了。

  1.恐怖极了的鱼

  据蔡家堡、北戴河一带的渔民说,鱼儿象疯了一般。在七月二十八日前后,各种鱼纷纷上浮、翻白,极易捕捉,渔民遇到了从未有的好运气。

  歧门河闸附近,光着身子的孩子们用小网兜鱼,鱼儿简直是往网里跳,数小时就能兜几十斤鱼。

  唐山市赵各庄煤矿陈玉成说,七月二十四日,他家里的两只鱼缸里的金鱼,争着跳离水面,跃出缸外,把跳出的金鱼放回去,金鱼居然尖叫不止。

  唐山柏各庄养鱼场的霍善华介绍说,七月二十五日,鱼塘中一片哗然的响声,草鱼成群跳跃,有的跳离水面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鱼尾朝上头朝下,倒立水面,竟螺旋一般飞快地打转。

  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长湖”号油轮的船员介绍,七月二十七日那天,油轮周围的海蜇忽然增多,成群的小鱼急促地游来游去,放下钩去,片刻就能钓上一百多条。

  2.失去“理性”的飞虫、鸟类和蝙蝠

  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长湖”号油轮的船员目睹,七月二十五日,油轮四周海面的空气吱吱地响,一大群深绿色翅膀的蜻蜓飞来,栖在船窗,桅杆和船舷上,密匝匝的一片,一动不动,任人捕捉驱赶,一只也不起飞。不久,船上的骚动更大了,一大群五彩缤纷的蝴蝶、土色的蝗虫、黑色的蝉,以及许许多多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也飞来了,仿佛是不期而遇的大聚会,最后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傻傻地立在船尾一动不动。

  天津市郊木场公社和西营门公社都看见成百上千只蝙蝠,大白天在空中乱飞。

  唐山以南宁海县潘庄公社西塘坨大队一户社员家,从七月二十五日起,房梁下的老燕就象发疯一样,每天将小燕从巢里抛出去,主人将小燕捡回去,随即又被老燕抛出去。七月二十七日,老燕带着剩下的两只小燕飞走了。

  七月二十七日,迁安乡社员看到,蜻蜓如蝗虫般飞来。飞行队伍宽一百多米,自东向西,持续约十五分钟之久。蜻蜓飞过时,一片嗡嗡地响声,气势之大,令人目瞪口呆。

  3.动物界的逃亡大迁徙

  七月二十七日,唐山地区滦南县王盖山的人们亲眼看见成群的老鼠在仓惶奔蹿,大老鼠带着小老鼠跑,小老鼠则相互咬着尾巴连成一串。有人感到好奇,追着打,好心人劝阻说:“别打啦,怕是要发水” 。

  七月二十五日上午,抚宁县,有人看到一百多只黄鼠狼,大的背着或叼着小的挤挤挨挨地从古墙洞钻出,向村内大转移。天黑时分,有十多只在一棵核桃树下乱转,当场被打死五只,其余的则在不停地哀嚎,有面临死期的恐慌感。二十六日、二十七日,这群黄鼠狼继续向村外转移,一片惊慌气氛。

  敏感的飞虫、鸟类及大大小小的动物,比人类早早地迈开了逃难的第一步。然而人类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来自大自然的警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毁灭生灵的巨大灾难已经迫近了。

  4.不可捉摸的信息

  大自然确实在警告人类。

  唐山东南的海岸线上,浪涛在发出动人心魄的喧响。七月下旬起,北戴河一带的渔民就感到疑惑:原来一向露出海面的礁石,怎么被海水吞没了。距唐山较近的蔡家堡至大神堂海域,渔民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从来是碧澄澄的海水,为什么变得一片浑黄?在不平静的海的深处,就象有一条传说中的龙尾在摆动,在搅动着海底深处的泥土。

  据当时在秦皇岛附近水域中作业的一位潜水员说,他看见了一条彩色绚丽的光带,就象一条金色的火龙,转瞬即逝。
水!水也在向人类发出警告!

  在唐山地区滦县高坎公社有一口井,这口井并不深,平时用扁担就可以提水,可是在七月二十七日这天,有人忽然发现扁担挂着的桶已经够不到水面,他转身回家取来井绳,谁知下降的水又忽然回升了,不但不用井绳,而且直接提着水桶就能打满水!那些天,唐山附近的一些村子里,有些池塘莫名其妙地干了,有些地方又腾起水柱。水!忽降忽升的水!它在向人类传递大自然的什么信息呢?!

  距唐山二百多公里,海拔一千三百五十米的延庆县佛爹顶上的一台测雨雷达,以及附近一台空军警戒雷达,二十六日、二十七日,连续收到来自京、津、唐上空一种奇异扇形指状回波,这种回波与海浪干扰、晴空湍流等引起的回波都不一样,使监测人员十分惶惑。而京、津、唐人们就在这个强大的磁场中毫无知觉的穿行。

  七月二十七日,唐山北部一个军营里,几个士兵惊叫起来,他们发现地下的一堆钢筋,莫名其妙地迸发出闪亮的光,仿佛一个隐身人在那里烧电焊。

  在京、津、唐地区,半夜不少人家中关闭的日光灯依然奇怪地亮着。

  在唐山林西矿区,飘来一股淡黄色的雾,它障人眼目,令人迷惑。人们被那股异味熏糊涂了,他们已经看不清这世界的面目,更弄不清大自然正在酝酿着什么样的悲剧。如果这些奇异的信息都能够及时地被采集、被集中、被传送、被处理,那么对这场灾祸的描述也许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样子。遗憾的是机会丧失了!人们眨着迷惑的眼睛,迷迷蒙蒙、不知不觉地走到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5.大毁灭前的“7.27”深夜

  唐山市郊栗园公社茅草营大队王财在深夜十二点钟看完电影回家,看见四只鸭子依然站在门外,一见主人,它们齐声叫起来,伸长脖子,张开翅膀,摇摇晃晃地扑来,王财走到那儿,它们就追到那儿,拼命地用嘴拧他的裤腿。

  唐山市郊栗园公社的王春衡,亲眼看见他二大爷家里的猫隔着帐子挠人,非把人挠醒不可。

  那一夜,唐山周围方圆几百公里的地方,人们都听见了长时间的尖厉的犬吠。

  唐山市殷各庄公社大安各庄李孝生养的那只狼狗,那一夜死活不让他睡觉,狗叫不起他,便在他的腿上猛咬了一口,疼得他跳起来,追打这条忠实的狗。

  丰南县毕武庄公社李极庄大队刘文亮,深夜被狗叫吵醒;当时他家的狗在院内使劲挠着他的房门,他打开门放狗进来。狗却要把他拖出屋去。

  唐山市遵化县刘备寨公社安各寨大队张洪祥家的狗也叫个不停,一直叫到张家的人下床,狗在张洪祥兄弟的腿上咬了一口,象引路似的,奔向屋外。

  丰南县阑高庄公社于北大队王有才妻那天晚上由公社回家刚走到门口,家里的公狗突然从门口向她扑来,阻挠她进院。

  夜越来越深。这是一个充满喧嚣的夜。七月二十八日就是在这不安的气氛中来临的。

  一时三十分,抚宁县大山头养貂场张春柱被一阵“吱吱”的叫声惊醒,全场四百一十五只貂,象炸营一样在笼里乱跳,惊恐万状。

  与此同时,丰润县白官屯公社苏官屯大队养鸡场也出现一片混乱:一千多只鸡来回乱串,上窗台咯咯怪叫。

  三点多,丰润县左家坞公社扬谷塔大队的一百多匹马全部挣断缰绳,争先恐后跑出马厩,在大路上撒蹄狂奔。

  就在眼前了。昌黎县有几个看瓜员,看到距离他们二百多米远的上空忽然明亮起来,照得地面发白,西瓜地中的瓜叶、瓜蔓清晰可辨。“怎么,天亮了?”,但一看表才三点多钟。正奇怪,天又变暗了,又如墨染的一般。

  那一刻,大地正沉浸在毁灭之前的宁静之中。

  显然,在唐山大地震前,许多人都收到了大自然的警告信号。这些信号具有不唯一性——天气闷热也会使鸡犬不宁,连日多雨也会使井水突涨,人们也正是用最寻常的经验解释了那些“异常”。

  1978年美国地质调查局出版的《地震情报通报》中,刊印了一张幽默照片:一只闭眼张口、惊恐惨叫的黑猩猩。照片上方写着“为什么我能预报地震而地震科学家们不能?”这是人类的自责。然而人们常常忘了:人是社会的动物,即使在同自然界的斗争中,人也只是作为一个整体,才能显示出他们的力量。当人们各自为战的时候,他并不比动物有更多的优越性。仅仅依赖本能,人甚至不如动物。在地震这样重大而又神秘的自然灾害面前,人们没有形成一个防犯的整体,没有相应的通讯渠道和手段对自然界的异常信息进行及时的收集和处理,他们怎能不被突降的恶魔各个击破?
永远记住大自然的警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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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20:45: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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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7.28凿刻在心灵碑石上的记忆
 有一个传统,差不多已成为唐山人特有的风俗,保留下来,那就是在7·28这天夜晚,在城市的街头、路口,会燃起一堆堆祭奠震亡者的冥纸,在明亮的街灯辉映下,纸火幽暗而飘忽。第二天,大街上会留下一个个用粉笔或砖头划出的圆圈和一堆堆纸灰。有人说,这是唐山街头的一道独特风景,我却以为,这是唐山人心灵上的一道伤疤。正是这道伤疤,承载了唐山人所有的苦难与悲伤。  


  灾难,把记忆凿刻在心灵的碑石上,情感的风雨,不断把时间的灰尘冲刷掉。所以,1976年7月28日那一天的经历,成了最成功的拷贝,稍一触动,就会清晰地放映出来。尽管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经历者,都不愿意触动它。

  韩争 毛主席 老孙

  “同志,你说,毛主席知道咱这儿地震吗?”这是我从废墟中挣扎出来后,听到的第一句问话。当时,我已跑到一处建筑工地的材料场,惊恐中,正与几个同样也是惊慌失措的人,盲目地撕扯着一个简易厕所的苇席,试图遮挡震后的第一场风雨。问话的,是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的两个女孩中的一位。她们用一条床单裹着半裸的身子,在黎明的朦胧中,目光因恐惧而格外发亮而且颤抖。显然已失去理智的她们,问完这句话,并没有等待回答,就又向前跑去。

  是韩争!虽已变调,但还没失去本色以及那一口唐山人很少讲的普通话,在她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认出了她。她的家就在马路对面的地委宿舍。她的父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老革命,20年代的老党员,30年代的联合县委书记,在冀东革命史上占有一页。当时,老人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回到故乡颐养天年。我去过他家,那是一个瘦弱而慈祥的老头儿。我曾仔细观察他,试图找出他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我没找到,倒是在他的女儿韩争身上,那一番风风火火,敢说敢为的样子,印证了她老爹的当年。但此时的韩争,竟是那样惊慌失措,像刚从狼嘴里逃出来的兔子。又是那样无助,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于一个似乎无处不在而又缥缈空洞的概念。当然,这是今天的认识,在当时,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一群被另一种势力打击压迫的红卫兵,在困苦之中,不是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与命运,而是热情地齐唱那样一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并由此而坚定了信念,鼓舞了斗志。信仰,有时就像宗教,在人的心灵祭台上,摆放起一席精神的盛宴。而崇拜,往往就是美好愿望的最后归宿。不是吗,那时的唐山人,最容易喊出的两句话就是: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解放军,是实实在在的拯救者,把唐山人从废墟中救出,为唐山人治伤,为唐山人送食送水,为唐山人搭起简易棚……而毛主席,是这一切的赐予者。

  有这样一种现象,是大有深意的。地震中,唐山人几乎是家家有难,人人有伤。但唐山人并没有陷入悲伤而不能自拔。相识的人见了,“你家几个?”或谁谁怎么样了?或“老妈没了”,“大儿子,老闺女没了”,握握手,拍拍肩,分手而去。没有哭泣,没有乞怜,也没有过多的诉说,淡淡的,很平静。当时的外地人,看到唐山人这种现象,说唐山人被震傻了,感情麻木了。其实不然。地震一个多月后的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这一消息,在唐山引起的震动,比任何一个城市都大。我当时的工作单位,是地区行署的一个行政局。距当时的百货大楼很近。那里的一个人经常到我们的食堂来吃饭。我管后勤,就和他熟了。有一天他拿来一个在当时很高档的半导体收音机,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但没砸坏。我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下来。电台播送讣告那天,几乎是全局的人都围在我的收音机旁收听。听着听着,就有人哭出声来,然后就是哭声一片。讣告播完了,还有人在那里深深地抽泣。还有,追悼大会那天,全市统一在露天剧场收听广播,举行哀悼。默哀时,我又听到了那响成一片的牛吼般的哭声。我特别记住了身旁的老孙,鼻涕眼泪顺着脸和嘴巴往下流,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片。他的妻子和女儿都震亡了,却没事人一般,天天乐呵呵地和我们一起抗震救灾,而现在,他是我见到的哭得最悲痛的一个。而且,据我所知,老孙家庭出身是地主,又毕业于国民党政权时的大学,按当时的说法,是带着阶级烙印的。

  地震后我去上学,再也没能见到韩争,只是零零碎碎听到她的一些消息。据说,她的父母都震亡了。后来,她得了病,并因病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些年来,每当我想起韩争,想起她问过的那句不需要回答的话,心头总是酸酸的,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试图这样去理解她:她的问话,之所以不用回答,而且也的确没有等待回答,是因为她的问话只代表着一种美好的愿望。在她的思维和情感逻辑中,只要毛主席知道了唐山地震的消息,唐山人就有救了,从精神到物质,都有了依靠。不只是韩争,当时的许多唐山人,包括我,不也是吗?

  30年过去了,毛主席,已成为一个历史符号,地震后出生的人,也不知道毛主席都做过些什么,更没有人喊毛主席万岁了。但有一个传统,差不多已成为唐山人特有的风俗,保留下来,那就是在7·28这天夜晚,在城市的街头、路口,会燃起一堆堆祭奠震亡者的冥纸,在明亮的街灯辉映下,纸火幽暗而飘忽。第二天,大街上会留下一个个用粉笔或砖头划出的圆圈和一堆堆纸灰。也许,这会给早起的环卫工人带来一些麻烦。但唐山人谁也不会抱怨。有人说,这是唐山街头的一道独特风景,我却以为,这是唐山人心灵上的一道伤疤。正是这道伤疤,承载了唐山人所有的苦难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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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20:46: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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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南京嘎斯 马蹄灯

  对很多唐山人来说,7·28那天的时间概念是不具体的。那一天,我经历和做了很多事情,但我怎么也记不清什么事情是在什么时间做的。所以,到今天我也说不清当我想起应该找一些水来喝时,是上午还是下午。当时,活着的人几乎都在找水。我甚至把父亲的五粮液打开喝了一口。火辣的感觉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液体都能解渴。还算聪明的我,想起单位的大锅炉是在后院的平房里,即使倒了,锅炉也不会被砸坏。我找了一个塑料桶,叫上邻居家的弟弟,直奔那里而去 。

  果然不出所料。锅炉房塌了,但大锅炉斜躺着,哪儿都没坏,一拧龙头,温热的白开水就流出来。我和弟弟先足足地喝了一顿,然后灌了满满一桶,提起来就往回跑。路上的人见我们找到了水,都过来要。走没多远,就只剩半桶水了。到了地委门口,又有几个人围上来。水已经不多了,我无奈地对他们说:“给我们留点吧,我们那儿还有很多人等着!”可想而知,渴到极点的人们,对我的乞求是怎样置若罔闻,十多岁的弟弟都要哭了。

  这时,从地委院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边嚷着“让开让开”,一边从我手里夺过水桶就走,见我愣着,就对我说:“还在这耽误着,人都快没命了!”我茫然却顺从地跟他跑进地委大院,抢水的人都呆在那里。也许,这个大院,从来都是让他们敬畏的。虽然饥渴难耐,一时间也难以调整他们的思维定势。

  直到这时,我才认出了解救我的是地委行政处的曹叔叔。地震后,人们大都有伤,没有伤,也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况且,人的精神也大都处在惊恐恍惚之间,对面相识不相认的情况时有发生。曹叔叔简单问了我家的情况。我告诉他,别人无大伤,只是妹妹的腿断了,不知该怎么办。他说,“送外县。”我说,“咋去?”“你等等!”曹叔叔把水桶递给我,转身朝废墟的后面走去。不过几分钟,开过来一辆“南京嘎斯”。曹叔叔从车上跳下来,指着我,对坐在驾驶室的一位军人说:“跟他走,拉上他妹妹,去遵化!”

  开车的军人已经受伤,头上、胸前都缠着绷带,渗着血。在我的指引下,受伤的军人将车开到距我家还有二三百米的地方,再也没有路了。我只好跳下车,对开车的军人说:“你等着,我去抬人!”可是,等我用门板把妹妹从几百米外的废墟上抬过来时,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有受伤的,也有送伤员的,甚至有逃难的。我看着满车的人,无奈却理直气壮地说:“车是我带来的,我妹妹的腿断了,怎么也得给我挤个地方啊!”车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挪动起来。没人说话,也没人指挥,不一会儿,靠近驾驶楼的车厢最前面,就出现了一个空当,正好把妹妹放在那里。整个过程,都是默默的,只有我说过一句话。而且让给我妹妹的是整个车厢最好的位置。我忽然好感动。并且,至今想起来仍然感动。为我们的民族,为我们的民族在灾难面前的既自私又通情达理。

  一路都在下雨。泥水,血水,开始为每个人化妆,渐渐的,就都惨白起来。我不记得车开得是否很快,只记得曾有一个伤者疼得大声喊叫,护送她的人骂司机开得太快,差点被车上的人推下去。到遵化时天已经黑了。商业招待所的大院里,已经搭起了席棚。每人领到一个馒头和一碗白开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并不饿。只觉得馒头和白开水太甜太香了。

  伤员的救治已经开始。大席棚旁边,有一顶帐篷。里面灯火通明,人影闪烁。不断有人被抬进去,又被抬出来。抬出来的,有的扎上了绷带,送进席棚,有的被随意丢在雨中。大灾大难,实在顾不得许多了。席棚里,也有几个医生在忙碌。看样子,他们都是临时从下面召集来的乡村医生。太多的伤员在呻吟,在喊叫。几个医生,满头大汗,手脚不歇,还是被拽来喊去的。妹妹的腿虽然断了,但因为还没有发炎肿胀,叫过一个医生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去救别人了。妹妹的腿肯定是断了。我把她扒出来时,她身子仰面,脚尖却是反的。妹妹的腿最后能保住,应该说,是我的一个功劳。所谓艺不压身,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全国上下搞备战。正上初中的我,没学多少文化知识,挖防空洞、脱战备坯、战地救护、钻防空洞倒是学了不少。所以,学以致用。当我看到妹妹的腿拧了麻花,立刻告诉她别动。然后,轻轻地用两手捧住断处,边揉边拢,就像捧着泥罐,随型就势,一点一点把腿捋顺,用木片夹住,再用撕开的床单缠好,就再也没有动过。包括在汽车上,我都紧紧扶着她那条伤腿。事后有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是我的“战地救护”,妹妹的腿只要被断骨扎破一根大血管,引起血肿,导致肌肉坏死,就要截肢了。13岁的妹妹很乖,不哭也不闹,我便相对地轻松下来。旁边一个女孩,比妹妹要大一些,一个人躺在那里,不断地呻吟。我看她没人照顾,为她领来一个馒头一碗水。她没吃,也没喝。过了很久,席棚里已经安静下来,才有一个中年男医生过来。他摸摸女孩的额头,又按按女孩的肚子,把一个马蹄灯放在地上。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但是,当他动手掀开女孩裙子的时候,我躲开了。“帮个忙!”医生说。我不知是对我,没动。医生捅捅我,“帮我拿着灯!”我转过身,从地上拿起灯。咳,医生正拿着一根塑料管,对着这女孩的下身。脑袋轰的一下,我又躲开了。“照这儿,照哪儿呢!”我把手里的灯举了举,没敢回头。“啥时候了,还犯意识!”医生说。我只好回过头来,照准了女孩的那个地方,直到浑黄的尿液顺着导尿管流下来。事后我知道,在地震伤员中,有很多人的盆骨被砸伤,人工导尿是必须的抢救措施。在那个年代,20出头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性的秘密。但当时的我没有任何生理反应,只有害羞。说来也巧,过了三四个月,大约是冬季来临的时候,我到粮店去为机关食堂买粮食,与那个女孩不期而遇。应该是她先认出了我,当我认出她时,她的脸已经红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闪,再看,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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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20:46: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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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羊羹 银行 蓝布裙

  地震发生后,唐山的社会治安一直比较稳定。大规模的砸抢或骚乱滋事都没有发生。但那终究是一次令人的灵魂得以曝晒和洗礼的大灾大难,城市管理功能的暂时瘫痪和社会秩序的暂时失控,总还是给了那些灵魂有污点或道德有缺失的人们一次机会。这之中,私欲的膨胀是主要的。我见到的第一件事,是一个郊区的农民,装了两大筐吃的喝的,在当时,也无非就是水果、糖酒、汽水、点心之类,用自行车驮着,被一群衣衫不整的城里人截住,抢光了他的东西,还把他的自行车踹倒。记得当时城里人喝骂那个农民趁火打劫,那个农民一脸的羞愧,一声不吭,眼看着人们抢光他的东西,扶起被踹倒的自行车,先推着猛跑几步,然后蹿上去,风也似的跑了。从他推车上车的熟练和利索中,我看出,他是那种骑着自行车拾粪的郊区农民。那个时候,在城乡结合部的马路上,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一架大水管自行车,两个大的可以坐下一个人的柳条筐,一把明光锃亮的铁锹,见到有马粪,紧蹬几下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拿铁锹,顺着一溜马粪嚓啦一声,再一回手,马粪就到了筐里。后来回想,在这个人的自行车上,没看到铁锹,那么,他就是来抢,不,应该说是来捡洋落的。不知他后来是否又返了回来。

  紧接着,我就看到了扛着成捆的毛料、呢子,成箱的毛线、毛毯跑来跑去的人。我当时就很不解,那些人抢那么多毛料、毛线干什么。后来,我见过用毛呢、毛毯搭简易房的。那是我见过的最豪华的简易棚,外层是用整幅的毛呢叠压覆盖,里层用高级的纯羊毛毯衬里,铺的也是毛毯。要知道,当时的很多家庭是买不起这样一条毛毯的。所以当时在唐山有另一种说法:还是地震好,没吃的吃过了,没用的用过了,没见的见过了。的确,地震使唐山人在某些方面开了眼界,但这种说法,总有些狭隘,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所以只偶尔在开玩笑时才能听到,正式场合是不能说的。

  我家是个较大的家族,在城市的东南西北都分布着亲属。只有皮肉伤的我,就成了侦察员。那一天我几乎跑遍了唐山的主要城区,而且大部分是中心繁华地段,因而也得以看到了震后的很多现象。印象最深刻的还有人民银行。那个时候,银行对普通人来说还是很神秘的。当时的中心支行,紧挨着唐山市最老最繁华的商业区。已经见到一些偷抢行为的我,自然对这个地方很关注。但是当我经过那里时,却发现那里出奇的平静,与周围乱糟糟的人来人往,形成鲜明对照。一片废墟之上,只有一个拿着步枪的民兵在站岗。我甚至停住脚步,朝那里看了一会儿。直到相信那里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才往前走了。我真得很好奇,直到今天,我也认为那里应该有很多钱。事后听说,唐山市的所有银行,在地震中,竟然没有丢失一分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奇迹。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

  从钻出废墟就一直手脚未停,跑来跑去的我,到这时还只穿着一件运动短裤,和一双忘记是从哪里拣来的半高腰橡胶雨鞋。身旁,不断有抱着一捆捆新衣服的人擦肩而过,终于,我禁不住诱惑,从一个人的自行车驮着的一捆蓝衣服中抽了一件。我以为是蓝裤子,抖开一看,是一件那时很流行的蓝布裙。随手我就扔给了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甚至没看他是男是女。随后,在经过一个过去经常光顾的糖酒门市部时,我又从砸烂的货架上捡了一块栗羊羹。这块栗羊羹我没舍得吃,回去给了妹妹。多少年后,妹妹还记得这块栗羊羹让她顶了一天的饿。

  按后来的推算,我是下午四五点钟护送妹妹离开唐山的,到遵化时天已擦黑了。到把妹妹安顿好,准备转院,已经是第三天了。好不容易搭上一辆车,返回唐山。在接近市区的路边,杨树下绑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听说,他们都是来市里抢东西的,被逮着了。

  实在记不起从遵化回来时我是否已经有了衣服。因为,记忆中的第一身衣服,是一件灰布中山服和一件学生蓝布裤。都是新的,裤脚还带折边,是我自己从救灾衣服中选的,很喜欢。这身衣服,一直穿到去上大学,上学期间也经常穿。地震,几乎夺去了我的全部“财产”。从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开始,我就一个人在外闯荡,个人“财产”已经从家庭分离出来。我的办公室兼宿舍在机关的二楼,四层的办公楼坍塌时,被深深地埋在了下面。所以,我的东西被扒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我最多的财富是书,绝大部分都被雨水浸了。少有几本还能看的,又被帮我扒东西的解放军借走了。战士们叫他指导员,看样子也很喜欢书。一双花半个多月工资买的皮鞋,还没来得及穿,放在盒子里。有一只压得有点变形,但还好没有浸水,可能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还有一件灰的确良衬衣,真结实,水浸发霉,灰色变成了斑点,还能穿。这基本就是地震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了。去上大学时,我是个真正的灾民。除了姐姐为我赶织的一件毛衣和父亲送我的军大衣,还有那双皮鞋,我全部的行头,都是救灾物资。被褥也是单位的。震前局里有一个小招待所,因为是新建,有的被褥还存在后勤的库房里,库房在后院的平房,几套没被砸坏的被褥和毛毯,就成了我们几个在单位住宿的人的行李。接到入学录取通知书,和单位交接工作、财物手续时,局领导答应我把这套被褥带走。不然,我就没有别的行李可带。一个白色的软塑料肥皂盒,是震后不久随局领导去遵化,县塑料厂送给我们的,我一直用到现在。前不久,我发现盒盖上裂了一道口子,想一想,还是没有舍得扔掉,绝不是因为节约。

           

  生活待我们真的很宽厚。30年前,地震使我们一贫如洗,30年后,我们不仅有了曾经失去的一切,而且有了那时想都不敢想的私房、私家车。想想我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和雨鞋走在断裂开一条条深沟的大街上,看着满街的赤身裸体,到今天只穿棉、毛,追求舒适,该是怎样一种境界!以致到今天我也登不得抗震纪念碑广场的台阶。几年前,我随北京的一位画家朋友,第一次走进了地震纪念馆,看着当年的一幅幅图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那是我好多年来才发现自己会如此汹涌的流泪。我终于明白了,先我们而走的24万同胞,是我们的图腾,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我们,是上天留给24万同胞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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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20:46: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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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清晨

李木马

      
  妈妈被埋得很深。两个年龄加到一起才20岁的儿子没有足够的力量救她出来。 我们叫来二堂兄。一个大人俩小人儿忙乎了有四五十分钟,掏了一个两三米深的“洞”,才让她浮出土面。清瘦的母亲满头灰土,脸色惨白,后来知道她当时正怀着小妹。她在几米深的废墟里坚持几个小时的姿势是:背朝上,手脚狠狠撑在炕上护着腹部——几个月后,在简易房里降生的小妹安然无恙。  


  一

  唐山地震那年我9岁,哥12岁。平原上的孩子,散了学就在没边没沿的野地里疯玩,进家倒在炕上便睡。用奶奶的话说流烟放炮都醒不了。地震来时,我真的一丁点都不知道,似乎是被憋醒的。懵懵懂懂想翻身,翻不动,才知道房顶已经压到了身上!用哭腔喊了两声哥,发觉他就在我的右边,记不得当时小哥俩说了些啥,印象中都没有哭,也没怎么害怕,只是让房顶压着有点难受,出不来,心里急。呛人的烟尘直往鼻孔里钻——那种陈旧、干燥的乡土的气味。外边有乱糟糟的大人说话的声音。沉缓而清晰:“哦他妈妈(约等于外埠‘我的妈呀’‘好家伙’之类语),老毛子(美帝或苏修)这是啥物件(先进武器)呵……”那是大伯的声音。我没有喊他,我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我们打小太了解这位父亲的大哥的脾气禀性了。后来回想,他自言自语的声音足以说明他没有参加扒人的集体劳动而沉浸在茫然与思考之中。甚至可以想像出他智者般伫立在瓦砾上面朝东北天际的凝重神情。压得难受,有些撑不住了,就拼命使劲喊,我想外面的人肯定是听见了,怎么就没人来救我们呢?当时没想到村子的房都倒了,当然更没敢想当时印象中仅次于北京、天津的第三大城市唐山已经夷为了平地。当然更没敢想到这场大震波及了大半个中国,致使课本上神圣的天安门都吓得浑身发抖,梁柱间发出即将断裂的恐怖之声,当然更没有想到它是那个世纪地球上的十大灾难之一,是地震史上最惨烈的一幕。

  二

  当时真以为是大伯所说的苏联或美国佬偷袭的导弹飞累了,碰巧落到了我们家的一间半土坯草房上。我倒是没怀疑是台湾的蒋匪帮(编辑别删这三个字,因为当时广播电影上都这么叫)打过来的。小宝、铁城、和新我们玩打仗的时候争论过,和新说他爸(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越)说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大炮都是《渡江侦察记》和《南征北战》中那样的,也就打几十里远。

  压得实在受不了,觉得身子开始扁了,眼珠子都在往外鼓,我急了!从身子底下抽出一只手来往头前瞎划拉,不承想,有几块砖松动了——往外使劲一推,一个小缝儿透出了麻麻亮的天!当时不知哪来了那么一股子野劲,脸蹭着砖土,脚用力一蹬,再一蹬,像是在坚硬的液体里游了一小段,竟然钻出了废墟!出来一看,傻眼了。村庄的模样一点没了。磕磕绊绊在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废墟上,甚至辨不清脚底下原来是谁家的所在。知道哥还压在里面,就去找大人。这时才知道大人们已经忙乎了俩仨钟头——噢,原来谁家的房子都倒了呀!

  三

  大人们救人的条理是非常清晰的,以青壮汉子为骨干迅速组成几个扒人小组——因为一两个人根本抬不动坍塌的屋顶中的檩条、房梁以及上面的泥草。先救青壮年男子,这样可以迅速扩大救人力量。这在许多书中都有过描述的。还有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是最先救每家每户的壮年男人,似乎救出了这个人就等于救出了他们一家人。在当时农村人的心目中当家人在家庭中的位置最重,价值最大。一家老小都靠他活命。有这根顶梁柱,这个家就还在,6口变成两口还叫家,没了这个人,家就塌了,6口变成5口也不再是一户人家——孩子们就要随了别人的姓。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迅速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种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选择。但这是一双9岁的眼睛看见的事实。那一刻,亲情、爱情、父母儿女情等等都要暂时让位给男人之间的一声招呼,一个眼神。于是,我想起了一句俗话: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

  所以,当时我奔跑呼喊着叔伯们来救哥哥的声音和我们在废墟中的呼喊效果是一样的。我急中生智,硬是抱住一位叔叔的腿,硬是将他拽到我爬出来的地方。这种行为有些过分,但又没什么错,在那种情形之下,谁又好意思把一个逃出废墟,带着哭腔央求的孩子一脚踢开。于是,几个人喊着一二三掀起房顶,七手八脚把哥救了出来。说实话,我从一钻出来脑子里就想着一个人——哥,等哥出来了我俩忽地一想:哎呀,妈还在东院不知咋样呢!当时除了我和哥哥,村子里不会有人想到她,因为爸爸在一百多里之外的盐场。

  四

  天大亮。村子里大部分人都救出来了,不少人开始商量到四里八村的亲戚朋友家望望(看看)去。妈妈埋得很深。两个年龄加到一起才20岁的儿子没有足够的力量救她出来。我们叫来二堂兄。一个大人俩小人儿忙乎了有四五十分钟,掏了一个两三米深的洞,才让她浮出土面。清瘦的母亲满头灰土,脸色惨白,后来知道她当时正怀着小妹。她在几米深的废墟里坚持几个小时的姿势是:背朝上,手脚狠狠撑在炕上护着腹部——几个月后,在简易房里降生的小妹安然无恙。现在回忆起地震中那么多人,母亲给我的印象最深,她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地震发生后被埋压,没有哭,没有徒劳地叫喊,见了一粒玉米中的小虫都会吓得哆嗦的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在灭顶之灾中没有一点惊慌失措,一丁点都没有。我们扒开房顶,可以与她微弱的声音对话了:

  “海儿头!”

  “妈,我在这儿呢!”

  “嘎头!”

  “妈,我也在这儿呢,我是自个儿钻出来的!”

  “你俩没事,妈就放心了……”

  “妈,我二哥我们仨扒你来了,挺住喽,妈!”

  刚过门不久的二嫂急是急火是火地老远喊着二哥跟她去北村的妈家。我看见二哥直起身子怔了一下,又伏下身使劲拽起顶篷里的木条。妈在废墟里,上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平静地说着让二哥走,自己没事之类的话,那语调真像是在从容地聊天。

  五

  村里一共有8人遇难。在当街北边的麦秸垛旁,他们躺在自己母亲、奶奶的怀里。尽管母亲等一些懂些救生知识的人已经无奈地默认了这种事实,但亲人们舍不得松开他们,直愣愣盯着一张张凄白的脸,乞盼着奇迹发生。

  造汉字的人肯定是神仙,“震”字上面是雨,下面是辰,1976年恰是丙辰年,地震发生后就下起了雨。

  雨,在早晨慢慢大了起来。我看见衣不遮体的薛曼云径直朝村里惟一仅存的建筑——她家的猪圈走去。她拉开圈门,猫腰进去,朝那头以生仔来换取她家生活主要来源的老母猪狠狠踹了两脚:该上哪上哪吧你,人都没处待了……那个体壮如熊的家伙不解地望着多年服侍它如菩萨的女主人,恋恋不舍地悻悻走了。走到当街东头要拐进野地的时候还回头望着变形的村庄愣了一会儿。薛曼云我三奶迅速清除了猪粪,将猪炕铺上稻草,把老人和伤员背扶进去。事后想来,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引以自豪的一件事,不说这件事庄里很多人都会记一辈子,仅仅走进猪圈的人起码有一半以上是心怀愧疚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还有什么事会求到这个老娘儿们!她平时少与左邻右舍往来,又因连生了三个女儿而更让人瞧不起,那三个女孩谁也不知唤什么名儿,除了学校老师,几乎所有的人都喊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因为家里没有壮劳力,又没儿子。处处受人欺负。而且,一个月挣五六十块钱但两三个月回不来一次的在芦台铁路上晃旗的丈夫,更为别人忌妒和欺负奠定了基础。这么说吧,就是这么一个人缘极差的人做了一件最扬眉吐气的事,那个形如灰色大吉普的猪圈在那一天成了村子里的“司令部”,连队长指导员这样的大官都在那猪圈门前低了头。

  六

  村东挖墓穴的人回来说,真要天塌地陷了,玉黍地里五六处往上蹿水蹿沙子呢!很多人都对这样的小型沙堆记忆犹新,面积有半个炕大,高不到一尺,很白很细的沙——像压扁了的富士山的模型。电道(马路)上开始有车有人了,没事的青年和孩子们都伸长脖子站在路边上打探消息,每得到一条信息就跑回庄里报告去。

  “陡河的水下来了,赶黑就差不离儿到这儿啦……”

  “南边听说要来海啸,浪头比房脊还高呢!”

  “天塌地陷!”

  “天塌地陷?”

  “地里都冒水咧,顶多一两天就沉下去了。”

  即有的事实面前,没有人会相信还能活下去。于是,我看见了人们面临集体毁灭前的从容表现。没有一个人坐立不安,没有一个人呼天抢地,没有一个人四野奔逃,也没有一个人语无伦次,浑身发抖……我事后问过几位长辈,他们和他们的说法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家都没了,还咋活啊?天塌地陷,能往哪跑哇!赶上啥是啥吧……

  平静、安详。苦雨淅沥的上午,村子里已经听不见哭声。几块残砖碎石支起的两口大铁锅上,熬着糯米粥和茶汤。景友老叔还提议杀了队里的一头毛驴。当时也倒是有几头流离失所的猪在村边转悠,但没人想杀猪的事——喜事和逢年过节才杀猪呢!

  驴肉不好熟,垂涎欲滴饥肠辘辘地等。浑身精光地来回溜达,候在电道边上听风儿。忽然看见一辆一辆小汽车往南边涧河盐厂和柏各庄方向驶去。有后面带风翅的(螺旋桨)水陆两用吉普,有甲壳虫状农村很难见到的小卧车。上过高中的本家三哥说,瞅着吧,大官都往涧河海边船上跑了,看来北山陡河的水是下来了,回去把木头归拉归拉扎几个筏子吧,赶紧!还有人说大水一会儿下来了,你们海伢子就爬到树上去啊,听见了吗?

  人们谈论着灭顶之灾的时候,并没有一点骇然,像说着外星人的事情。

  七

  地震后,过了两三天的样子,受了重伤的景开大叔家的二香和景生大叔家的秀云才被转走。九岁的一双眼睛,微型摄像机一样记录了那个特殊时期,特殊人群的微妙变化。无独有偶,像薛曼云我三奶的翻版,几乎与此同时,庄西的章举明表叔端来一筛子黄瓜和火柿子(西红柿),他低声说大伙吃吧,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活到哪算哪儿吧……对他的举动,大伙儿都有点纳闷,而最惊诧的当然是我。那时候是以粮为纲,上面批“种菜轻粮”(据大人们偷着说西边哪个公社还为此打死过人),村里少有人敢种蔬菜瓜果。章家是外来户,受到的监督自然少一些,有机会偷偷在院子里栽了两畦秋黄瓜。孩子嘴馋,淘气,有次我跳进去摘了两个拇指粗的小黄瓜,被当过兵善于冲锋的表叔以百米速度追打了一当街……

  灭顶之灾让所有的人都变得善良起来。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这些熟悉的词语找到了它们真实的对应。几十口子全村男女老少住在马路边搭起的长棚子里,吃大锅饭睡大地铺,真是实实在在过了几天艰苦而友爱的共产主义生活。

  后来情况慢慢有了些好转,也有了些变化。有些人开始把亲戚朋友送来的吃的穿的背着人掖到铺盖后面,有的人开始把从大队领的衣服抢着穿到自己孩子身上,还有人把空投下来的大饼都藏馊了,让满大棚的人闻着骂街。总而言之,当人们发现天没塌下来地也没陷下去,还要一家一户过日子的时候,私有制又出现了!小队指导员我叔伯二叔李景斋在电道边上发表了全村人都搬到北边的尚德村和自力更生为主救济和互相帮助为辅自建简易房的重要讲话。到了北庄,每家画出一块地方自建简易房,盖到一半都发现材料不够。于是都想到了马路边上那个“共产主义大窝棚”,大人碍面子不好意思的,纷纷暗示自家孩子去抢窝棚上的苇席、木杆,我清楚地记得和哥哥小宝三清架着排子车,光着脚在柏油路上狂奔驰骋的欢快情景。啥时候碰见贾樟柯,非撺掇他拍成电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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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20:47: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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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勇

      
  我冲着大舅家的小表弟有刚说:“我的手没了”。惟一的一次,主动提醒别人注意我的残疾。他坐在一堆干草上,嘻嘻地笑,似乎觉得我是把胳膊藏掖起来逗他玩。“哇!”的一声,二舅家和我同龄的表弟有志上前一把搂抱住我,号啕大哭——二妗子地震中也被砸死了。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的哭声让在场的大人们,瞬间眼泪决堤。  


  生活是不能假设的,这是一个常识。我清醒地知道,我自己,一个当年只有八岁的孩童的命运脚本,已在1976年7月大地几秒钟的剧烈摇撼中,被彻底篡写了。

  我的胳膊是在转到河南新乡市后锯掉的。当我们作为头一批回唐山的伤员快要登上火车时,送别的站台上,管床的一位姓卢的护士长在别人的搀架下,哭成泪人。她不顾一切冲上前,搂着我的脖子,蹲下身,紧贴我的脸,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一定看到了蛰伏在一个残疾孩子身上的未来风暴。

  站在废墟瓦砾狼藉的唐山火车站,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我的身体在颤抖中瑟瑟缩成一团,上下筛糠。我用目光盯着周围人的脸,极力想搜寻一点惊恐的表情来印证我的惊恐,但在一张张脸上读到的,除了麻木之外,还是麻木。

  那是一个地震中刚刚截去右臂的八岁的孩子,从河南新乡乘了两天一宿火车后的错觉。准确地说,是“感觉暂留”。已是酷暑褪去的八月底,天空阴丧着脸,风乍起,含着雨腥味的秋风扬起我右侧空荡荡的衣袖,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逗弄。惹恼一个独臂儿童、让他暗憋一肚子无名火的,有时仅仅是一阵起于青萍之末的秋风。你能把秋风怎样?你能把不怀好意怎样?自打胳膊锯掉后,我对空去了的右侧的敏感更细微了。截肢手术后,我从全身麻醉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那么多人围拢在病床前,感觉身体的右侧有一股麻酥酥的电流,像一条细若游丝的蛇,钻来窜去。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老姨,我右手的小拇指痒,你替我挠挠。”我当时非常不解,老姨闻听这么点小事,为何顿时泪落连珠子。我以为我的右臂仍在打着牵引。

  四十多天前的蓝光闪过之后,唐山,换了人间。家园在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唐山的重建,就是把地狱再次变回人间。四十多天里,我们经历了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生离死别。父亲、母亲、大哥和我截肢后的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新乡的医生根据来自唐山的消息说,上海的医疗队还驻扎在地震灾区,如果我们愿意作为头一批“康复”的伤员回家,后期治疗不会比留在那里差。我们感谢新乡人民的无私救助,可心魂深处的伤口到哪里去治愈?我们只想回“家”,虽然“家”已在大地几秒中的震颤与痉挛中夷为平地。回家,其实只是回唐山。

  下了火车后,我们站在车站的废墟瓦砾上等了许久,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有两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意外重逢,涕泪滂沱地紧紧拥抱。一个说:“天不灭曹啊!”

  另一个说:“两世为人呐!”

  这两句话,至今犹存耳畔。我当时并不解其意,日后被同样记得很牢的父亲反复叹赏,长大后才渐渐通晓。

  终于,等来了接我们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一句话。烧柴油的拖拉机在“突突突”地噪声中,冒着呛人的黑烟前行。眼前的城市已不能叫城市,脚下的街道已不能叫街道,满目残垣断壁,街边搭着窝棚似的简易房。我们的心上坠着铅,在剧烈地颠簸中,一点点向着无底的深渊坠着。

  缺了姐姐的全家还是全家吗?姥姥已震亡的姥姥家还是姥姥家吗?我们全家无处可去,只能投靠市郊的姥姥家。姥姥家的深宅大院曾是姥爷早年开糖坊创下的基业之一,解放后,糖坊在“公私合营”之时充公,连同几十亩上好的肥田。日后四个舅舅娶亲,女方来相家,人还没见,“家”已相中。震前,不知是谁淘气,用镰刀将二门门框的木楞削去一小片,母亲察觉后心疼不已。她是家中的长女,与弟妹间隔很多,为了帮着父母干活,母亲直到30岁才出阁,娘家的一砖一瓦都有她的汗珠子滴在里面。如今可怜一片废墟,折断的房梁、木檩,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劫难中的伤员。它们曾支撑着一个大家族遮风避雨,迎娶儿媳,传宗接嗣,地震中,却成了屠亲害主的凶器。只有原先大门口那棵皂角树,撑着硕大的树冠,岿然不动,它的树龄已逾百年,光阴荏苒,沐风栉雨,却仍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仿佛陡地高大了许多。我最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像只猴子似的攀爬到顶端,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假想中的敌情。它曾是我的空中乐园,我的?望塔。如今,我只能在树下,仰着脖子,凝视它的枝叶婆娑,谛听她们在风中的窃窃私语。

  二哥因在地震中仅受了一点轻伤,没有随我们转院到外地,留在姥姥家。他目睹了自己的姥姥和妹妹下葬的场景。他后来讲,四个当时年轻力壮的舅舅在为亲人掘墓时,每挖一锹土,都好像耗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

  四十多天里,互无音信。我的几个表弟围拢过来,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我冲着大舅家的小表弟有刚说:“我的手没了”。惟一的一次,主动提醒别人注意我的残疾。他坐在一堆干草上,嘻嘻地笑,似乎觉得我是把胳膊藏掖起来逗他玩。“哇!”的一声,二舅家和我同龄的表弟有志上前一把搂抱住我,号啕大哭——二妗子地震中也被砸死了。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的哭声让在场的大人们,瞬间眼泪决堤。

  我们毕竟活着回来了。

  三舅是姥姥家最后一个出现的亲人。见到我,老半天,他的目光仿佛就像焊在了我的脸上。他一言不发,若痴若哑。他的神情让我有些害怕,我歉然地望着他,犹如做错了事。我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看我。

  正是三舅,最先从废墟里钻出来,和大舅、二舅扒出老舅,扒出姥姥家的其他亲人,留下二舅和老舅善后,赤着脚,手持撬棍,和大舅从姥姥家哭嚎着,一路飞奔向我家寻来。房屋坍塌的景象惨烈,沿途的参照物大异其貌,他们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找。两个哥哥从废墟里披伤挂血地钻出来,正面对被埋在瓦砾堆中的父母和弟弟束手无策,见到两位舅舅,真好比天降救星。在大哥的指点下,三舅看准位置,奋起神勇,独自一人掀掉挤住父亲的那张水泥预制板。父亲得救了,接着救出的是头部被砸了一个大窟窿的母亲,最后是我。

  三舅确是具有神勇之人,而且文武双全。童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我的三舅,他是武术家王荣昌的入室弟子。雨天的日子里,不教武术,就给我们讲《水浒》,在我的性格中最早播下尚勇、侠义的种子。长大后,读这部名著,记忆中蹦出来的字,一句句印证着书中的段落,才恍然当年他是背下了整套书。地震前一个月,我和两个哥哥也在三舅的引领下拜在那位年近古稀,依然精神矍铄的武术家门下。每天清晨四点半,我们要准时起床,五点钟,到达胜利桥北边小树林里的一块空场,和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在师傅的悉心指导下习武。那一段时间,我们哥仨的饭量明显见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母亲虽然只能顿顿给我们煮秫米粥,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六年后,电影《少林寺》风靡神州。学校包场只能够订到早场票。银幕上出神入化的武打场面,勾起的是影院里一位少年锥心泣血的疼痛。黑暗中,我无声地吞咽着滂沱的灼泪。

  自打我截肢了,他不再给我讲《水浒》,也不再练武功。他曾认定我有武术天分。我致残以后,他有空就给我烧核桃、砸核桃吃。有一天,他又从柴火堆的灰烬里拨拉出一个个冒着烟的核桃,找了一块石板,右手握一柄鹤嘴锤,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发烫的核桃。我蹲在一边看。当时一位远房亲戚目睹此景,在旁边悠悠地说:“你现在给他砸核桃,他将来却没法给你砸核桃。”我抬起头,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

  若干年后,我的老姨告诉我,当时三舅闻听我截肢,在野地里独自一个人打着滚儿地哭,“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胳膊锯下来,安在你身上。”若干年后,愚笨的我才想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舅舅尚且心疼我若此,父母呢?他们背地里,该偷偷咽下过多少撕肝裂胆的泪?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哀乐在九月的一个下午响起,我们都预感到又有一位大人物逝世了。在一串长长的定语后面,人们期待着播音员夏青播报的最后结果。我不记得最后报出的是“毛主席”还是“毛泽东同志”。父亲的一位朋友那天下午恰巧来探望我们,我眼见他闻听这个沉痛的消息后,眼泪刷地一下子喷射出来,我以前和以后都没有见过有人那样流眼泪。讣告之后,又是低沉得如击锤大地的哀乐。哀乐稍歇,大喇叭里传出民兵连长语气严厉地儆诫:“地、富、反、坏、右注意了,有哪一个胆敢轻举妄动,就地正法!就地正法!就地正法!”

  天再一次塌了。没有人号啕。包括不是地、富、反、坏、右的贫下中农。是因为人们分不清抢天呼地的号啕算不算轻举妄动?还是泪已哭干、大音稀声、大哀无恸?大地震发生后,唐山断电、断水,当时曾盛传毛主席亲自把一桶水,拎上了运往地震灾区的送水车。

  塌下来的天,还得一块一块地补;劫后余生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在九月末,我们迁回市区,在救援解放军战士的帮助下,搬进了砖头压油毡的简易房。简易房的确简易:劈柴棍子做檩,秫秸做笆,再上层笆泥、抹层沙灰,就拢起了一家人。为了防潮,大哥找来装过水泥的废弃的牛皮纸,抖净裁好,转圈儿糊在墙壁上。残疾足以造成一个本该在外疯跑的孩子的自闭。我不甘寂寞,将一方皱巴巴、印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手帕,铺展开来,捏一枝圆珠笔,在墙上的旧牛皮纸上临摹。墙体原本凸凸凹凹,一笔下去,笔道没留下一划,纸先被笔尖戳了个小洞。我小心翼翼地画着,身心投入,就像当年在敦煌莫高窟中的张大千。“壁画”跃然墙上:头带月牙金箍圈、腰扎斑斓虎皮裙的齐天大圣,正手持如意金箍棒,奋力砸向举剑相迎的白骨精。没有一个外人相信那是一个改用左手执笔的孩子所为。我只能说,上帝怜恤我,在一颗孤绝的童心里偶洒一滴甘露,注入信心,帮了我一下。

  生活在余震频频中,开始步入正轨和有序化,但人们仍然没有解除对再次发生大地震的恐惧心理。有一位邻居到我家串门,她说她几乎天天梦见在地震中死去的母亲给她托梦,说梦中母亲告诉她:“老天爷收人收的还不够数。”邻居在梦中问她的母亲还差多少,她的母亲说:“还差一斗小米那么多。”她魔怔似地天天来说“小米”,有一回,母亲终于在她刚一要张口时,背过了脸去。我们谁都不再怕死。

  街道居委会开始挨家挨户地登统伤亡人口。我姐姐“王艳玲”的名字从我家的户口簿上被注销了。他们还有一项工作就是传达地震预报。每次预报的时间越来越“精确”。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预报说下午三点有大地震,让各家各户做好防震准备。有啥可准备的?那一回,照例是“谎报”。下午很晚的时候,上午通知预报的人从路上走,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在那人的身后喊:“你不说的三点有地震吗?三点已经过了。”预报人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没理他。那孩子接着继续拖着长腔儿喊:“你不说——的三点——有地震吗?三点——已经——过——了。”预报人走的没影儿了,拖长腔的孩子骑在一截木头上,敲打着一件东西,不厌其烦地把这两句话当成歌词,在阒寂的下午,自编曲韵唱了很久,很久。地震中,他的妈妈砸死了,爸爸成了酒鬼,哥哥成了小偷。

  入冬前,政府通知统一迁坟,为的是防止来年瘟疫流行。地震中慌不择地堆在市边上的坟头,都要在限定的日期内迁到指定的地点,逾期不迁者,届时政府将按“无主坟”铲平。于是,每天晚上,街头巷尾,一片丁丁当当的钉棺材声。地震中入葬的人,能有一令卷席就相当不错了,没有谁是躺进棺材里入土的。“三个人的活两个人干,抽出一个人来搞基建”。中国在拒绝外国人道主义援助之后,唐山人要“自力更生”,继而提出拒绝外省、市援建的口号。人们白天上完了班,晚上要抓紧时间,弥补上这一课。窄仄的院子里无法施展,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搬到马路边干。小孩给大人举火执烛照亮,把一趟趟街,都映照得灯火通明。

  母亲从姥姥家回来说,地震中被砸成截瘫的郑连祥,撇下一个儿子,绝食自杀了。连祥同三舅在同学中最要好,震前翻跟头翻得最棒,哥俩儿惺惺相惜。地震中连祥的妻子和儿子遇难。三舅每天下班路过他家,都要到连祥的床前劝解一番。临死前,连祥提出想吃熬“瓜子鱼”(即鲫鱼)。等端到他床前时,甭说鱼,他连水都咽不下了。

  连祥死于绝望。

  1976年的冬天格外冷,家家檐前悬吊着粗壮的冰凌,如透明的胡萝卜。入冬之前,写在墙上的“按既定方针办!”的红色标语已被涂覆。人们知道,熬过这个冬天,天,就开始暖和了。

  人到中年,我常常思考,对命运,到底是应该说“不”还是应该说“是”?抗争需要勇气,安时处顺需要阅历,而分清这两者,则需要智慧。大地震,对我来说,就是第二次生命的源头,我经常回溯它,观想它。作为一场夺去我的亲人和那么多无辜生命的自然灾害来说,它无疑是应该诅咒的。但作为人生轨迹的一个转折点,它更应该是一笔财富。直到今天,我常常逼问自己:死过一次,何惧再生?见证了生命的无常,难道还贪恋转瞬云烟的虚荣,亲历了天塌地陷,对猝然临之的纷扰变故,为什么还做不到安然泰定?

  大道多歧,人生实难。活着,无论对残疾人还是健全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在大学毕业后自愿从事残疾人事业,这是我内心激荡着人道主义情怀的必然选择。一个人的痛,融入到无数人的痛之中,才能最终完成对痛的超越与升华。

  诗人翟永明说:生者是死者的墓地。愿我在地震中遇难的亲人在天上和星辰一起俯视我,一如我在地上从未停止过对他们的怀念。

  附录:

  唐山抗震20周年,纪念碑广场中央,置放着一个园艺工人用松柏和鲜花扎成的钟表,时针指向三点四十二分。这是一个历史将永远铭记下的时刻。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政府公布的数字为:

  死亡:242419人;

  重伤:164581人;

  轻伤:360000多人;

  绝户:7218户;

  鳏寡孤独:3043名;

  截瘫:3817人;

  外地来唐遇难者:12100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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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20:47: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我心中只有彩虹

张木

      
  那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原来都不是以它们本来的面目存在着的,只要和日常生活相连,那里就长满了悲情、彷徨、绝望和坚定相互交错的故事,散发出生活深处活着的味道,是生活本身的呼吸和光芒。  


  提起30年前的唐山大地震,王林辉老人脸上并没有现出汹涌澎湃、跌宕起伏的复杂表情。相反,他很平静地向别人说,那天,在他甚至想到了自杀的晚上,自己跨越了生死,只是他从不向在他自己看来没有深刻阅历的人谈论那次地震。如果他的目光能够与那些平和中透着赞赏、平淡中散发温暖的表情相逢,30年前的一幕,就会成为他叙述和咀嚼生活的重要画面。

  地震那天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在此之前的几天,王林辉被周围扰得烦躁不安。北方的酷暑,像一块笨重的石头压在人们头顶。那时候的王林辉还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时常因生活的烦恼冲家人发脾气,甚至还与路人因自行车相撞吵架。他被强势发酵的焦躁折磨着,怨恨着。那些天,他像梦游一样恍惚地走过了铁轨、河边、菜市场和公路的十字路口。作为一个从乡村到城市来顶父亲工作的小厂工人,他已被5个城市姑娘拒绝过爱情,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仅仅长得英俊,除此一贫如洗。”他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烦乱地攥紧拳头,似乎只要张开一个手指,那些杂沓的记忆又会涌流出来。直到今天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些闪着沉默光芒的铁轨、河水、公路都仿佛向他招手,他知道只要自己眼睛一闭冲过去,他将永不再疼痛或屈辱。然而,当他迫切需要这些闪着光芒的东西时,他的心中有某个地方钝钝地、真切地疼了一下——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曾在这些地方看到的彩虹,和着雨后土地流溢出的清新的香味。他被那记忆中的彩虹和芬芳的地气击倒了,始终没迈出自己的脚步。

  他记得自己是很晚才回家的,沿着熟悉的街道走了很长时间。当时,路上传来隐约的狗叫声,耳边不时窜出下夜班人对天气的咒骂声,不远处还能飘来不愿回家的人细碎地说笑声。这时,他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透过剪影一样伫立的楼群,他看到远处升起来的蓝绿色的光,它们像从洞口怒起的蛇影,旋动着、追逐着、奔腾着。远处的人群中传来惊叫声。他想起自己白天想到的光和小时候的彩虹,寂寞、凄凉中增加了些许的不祥,他加紧向家的方向跑去。

  回到家里已经夜里两点多了,他听到远处越发空洞的狗叫声,还夹杂着绵长的猫叫声。他想尽力用睡意和这些声音较量,强迫自己躺下了。

  后来,他是被一种巨大的声音震醒的。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好像谁把拖拉机开到了楼顶。随着床的剧烈颠簸,他被抛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床又带着他左右摇摆,他来不及抓到任何东西了,眼前的墙壁扭动起来,伴着哐哐的墙砖倒塌的声音,他的眼前被水泥砖渣溅起的烟雾覆盖了。他是那么急切而强烈地需要依托,需要抓住任何一点想抓住的东西,然而他像被一股巨大的魔力推了出去,屋里的家具像被一扇门紧紧的封住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面从没见过的水泥墙,无限的恐惧和孤独感笼罩了他。他慌乱地向四周张望,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可是,四周只有轰然倒塌的声响,那些记忆中最熟悉的标志性的建筑物正在他的眼中撕裂、下坠。只有远处开滦医院那雄健的大楼还依稀留下了一面挺立的墙,他只能靠此分辨着方向。

  他看到周围的建筑物依然在倒塌,在清淡的晨光中一点一点毁了昔日的形象。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感到时间在那一刻最不真实,直到后来回忆起地震时,他依旧感到自己当时是在梦中。然而,他很快就被从楼房中或踉跄或惊惧跑出来的人叫醒了,他听到他们喊地震了,有的喊地陷了,他开始明白,自己脚下的地方,正是自家的楼顶,而那裹着他家的、他痛苦身躯的熟悉的一切,都被粗暴地埋在地里了。他想大哭,他在那一刻明白了,原来自己是那么不想死,那么怕死。分明,他感到自己在哆嗦。

  快救人哪!他听到了一声喊,他听好像是邻居大哥,他的眼睛一下子涌满了泪水,他朝脚下奋力喊了一声:我还活着!我这就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艰难地用手扶着,扒着脚下的瓦砾。这时,他感到肩上有些凉,这才感到天空中下着雨呢。他几乎是张开双臂跌落下来的,他看到周围嶙峋的残垣断壁支楞着,围满了惊恐的人。弥漫在这里的,还有声嘶力竭的寻找呼救声。一些岁数大、有些经验的人开始把身子趴在地下,用耳朵紧贴地面向瓦砾中喊人。

  时间突然过得极慢。夜色逡巡着,终于像潮水一样退去了。阳光长长地拉起来,周围的一切像被海水抛弃在海滩上的废物,破败、散溃、凄寂。王林辉感到那时刻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眼泪、鲜血、绝望、死……一切都变成了黑与白,黯然却醒目。

  纷乱的身影忽地从他身边掠过,有的人拿着生了锈的锤子向前飞奔,嘴里不停地嚷着: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王林辉没有多想,也跟着跑了过去,他觉得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是这么需要和别人在一起。

  近了,他看到那里的楼板下压着一个男孩,衣衫不整的人们正在商量着解救他的办法。

  别哭!省着力气!

  含着唾沫,少喊救命,我们正在想办法!

  把楼板钻个眼儿,先让他呼吸!

  吊车找着了吗,快开过来,快!

  话语密集得像盛夏的骤雨,人们的行动像遵循了统一的指令,配合极其默契。

  锤子、树棍、肩膀在眼前晃动。

  终于,一块紧锁的楼板松动了,孩子的哭声突然清晰起来。

  吊车轰鸣着开过来了,颜色不一、深浅错落的绳子被粗细不同、巧拙相交的手指结在一起,绑在了沉重的楼板两端。

  嘶——现场传来尖锐的响声,一个中年男子正把背心脱下来撕成条带,他的肩膀上还有着明显的划痕和渗出的血丝。

  嘶——嘶——嘶——此起彼伏的声音汇在一起,一条用背心结成的绳子又绑在了楼板两端,与先前那些绳子拧在一起。

  吊车开始起动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缓缓抖动的楼板。

  王林辉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正在跟着那楼板启动的速度变得忽紧忽慢。

  终于,楼板的那侧射过来一束亮光,似乎,那楼板被那束光托起来了!

  人们没有敢欢呼,而是下意识地相互抓着手,随着那楼板艰难地抖动,他们的手攥得更紧了。

  楼板刚刚被吊车移开一点,孩子的父亲冲过去把孩子抢了出来,他已经不会哭了。孩子的母亲抽噎着说:幸亏昨天给他吃了他想吃的万里香烧鸡,为这还打了他一顿呢。

  王林辉和人们握着的手撒开了,他才觉得原来自己的手臂是那样麻,已经不知道疼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急速地向农村奔去。

  当看到父母和妹妹都还活着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甚至还想到过自杀,一种深重的罪恶感从心底里升起来。

  他回到城里来,发现到处都是用破塑料、树棍、油毡搭起来的简易棚,放眼望去,隐约地炊烟升起来了。他用鼻子吸了吸,闻到了活着的气息。

  当天,解放军已经开始抢救伤者了。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留在心底里的那股活着的气息。

  三十年过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孙女。他的邻居有走了的,也有后来的。以前的邻居家震后几年得了孙子,现在也会读书了,他还读过《圣经》。王林辉记不住他读的到底是啥,只是其中有一段发大水的事儿,好像说的是上天发大水的时候也把彩虹藏在云彩里,让人们与洪水搏斗后看到了彩虹。

  有时,他也会想起地震中求生的一幕幕往事,想起那个孩子的母亲说过的万里香烧鸡,然后想起自己曾经想自杀时走过的那些铁轨、河边和路口。他终于明白,万里香烧鸡、铁轨、河水、路口……那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原来都不是以它们本来的面目存在着的,只要和日常生活相连,那里就长满了悲情、彷徨、绝望和坚定相互交错的故事,散发出生活深处活着的味道,是生活本身的呼吸和光芒。

  他爱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里穿行,像一张褪色的照片,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被时光沉淀的芬芳。他有时下意识地从楼群中想像30年前的那道道蓝光,也总能依稀想起邻居孩子读的那句话:我心中只有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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